尝试询问某些英国裁缝怎么看待意大利西装。
答曰：“我们是做西装的。”
言下之意，意大利人做什么（以及是不是西装）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做西装的。
大有天下西装出萨维尔（街）的意思。

大裁缝的源流

现代经典男装形制、制作标准的建立当然离不开英国，但优秀裁缝技艺的创造和发展则必然与强大的国度、繁华的文明不可分割。承袭神圣罗马帝国余阴的法德意和一度威震四方的西班牙走在前面毫不让人惊讶。
1351年，意大利最早的裁缝行会——夹克制造商和裁缝兄弟会成立；之后100年里，羊毛和丝绸工业在那不勒斯蓬勃发展，使国王费迪南一世的宫廷享誉欧洲，许多裁缝大师被召来为之工作。

法国人Bernardo Plastet成为费迪南一世的私人裁缝；西班牙人Alvaro设计了著名的Nostra Signora delle Giarrette（蒙恩圣母院）修道院披肩；法国人Giovanni Peticto被选为卡拉布里亚公爵的私人裁缝。
欧洲大陆的裁缝们还要风光400年，并将他们的技艺传向金雀花与兰开斯特争乱的英伦三岛，及依然在蒙古马鞭下蛰伏的斯拉夫世界……

17世纪，在宗教冲突中法国的胡格诺派（主要是中小工商业者）纷纷逃亡英国，带来了他们的丝织技术。伦敦的斯皮塔菲尔德（Spitalfields）因此一度被称为 "织布镇"。
一个世纪后，席卷欧洲的大革命又把一批为贵族服务的裁缝“驱逐”到英国。
紧接着19世纪，为逃避大屠杀和长达几百年的迫害，犹太人也离开欧洲大陆来到英伦三岛。这些移民用他们安身立命的手艺为英国的艺术、工艺、文化（当然还有裁缝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欧洲大陆的帝国们，有钱有闲的贵族阶层，高贵的消费者们培养、孕育了裁缝行业，裁缝们又用自己的勤劳和才智以优雅和华丽回报了他们的恩主。
穷苦人的手艺来自于知识的传承，更重要的是感性认识的积累。服饰制作不可能从完善的方法论开始，而是从将兽皮裹在身上，以面料模仿人体逐步剪裁缝合而来，就是说，传统裁缝技艺审美和轮廓的解构应该是一种对自然的模仿，其制作方式更接近于立体裁剪而非画板定制。
英国人的技艺融合了欧陆裁缝的特点，又以其地理上的独特性和历史上位于工业革命大潮尖端的优越性，将人类的理性精神融入了剪裁和制作的方法之中。
由是，1830-40年代便完成工业革命，大步迈向现代国家的英国，与1870年代才堪堪完成统一的意大利，便发展承袭了不同的裁制基因——
一种站在欧陆裁缝基础上，工业的，现代的，属于新阶层的，理性审美的产物；
一种继承为贵族服务的剪裁，经验的，流连旧日辉煌的，更注重感性积累的艺术，开始在服装领域中暗暗角力了。

英意有别

20世纪初，即便在崇尚实用主义的美国，英国式“干净”“精确”的套装也大行其道。剪裁轮廓鲜明，面料板挺，肩、胸部的量都恰恰好，多余空间刮得干净。
同时期的意大利呢？
1988年夏天，堪称20世纪意大利第一个男装偶像的加布里埃尔·德·安农齐（Gabriele d'Annunzio）逝世50年后，Vittoriale基金会，Pitti Uomo理事会牵头在佛罗伦萨举办特展，集中陈列了他的衣物和配饰。
（详见：20世纪第一位男装偶像？贵族、绅士、玩家：Gabriele d’Annunzio的衣橱）

同时制作了一本精美目录：《Il Guadaroba di Gabriele d’Annunzio》（Gabriele d’Annunzio的衣柜）

 

目录中1908年在米兰制作的棕色条纹套装与在罗马制作的“狗牙”（千鸟格）套装各具特色，和当时席卷世界的萨维尔“军装式”剪裁大异其趣，看上去更加柔软中庸，也许就像Paul Fussell说的那样，遮遮掩掩，绝不强调身体特征，倔强保持着为贵族服务的裁缝们对阶级社会的精准解构。

斜斜的软肩，丝毫不强调力量感；有空间但依然饱满的胸部，身体曲线较为克制，没有紧贴身材剪裁的印象。

比较18~19世纪男士服饰剪裁，尤其1840年代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之后，架起来的肩膀仿佛登上历史舞台的新阶层，支撑起了萨维尔街的男装霸权。
但时尚的领导者虽然改变，沉淀在各自制作逻辑中的底色或者说基因依然不屈不挠，在敏感的人眼中，可能英国的“西装”和意大利人的“衣服”确实从来不曾是同一样东西。

大裁缝的谱系：意意有别

意大利从北到南，米兰、佛罗伦撒、罗马、那不勒斯（的西装/高级男装定制）可说各有特色，其中有历史地缘的因素，也有时代机遇或天才人物使然，篇幅有限，只能大而化之。
北部的米兰直接受到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影响，总体会Shape一点，胸部饱满，驳领较低，下摆更加闭合；佛罗伦撒亦庄亦谐，肩线延长，轮廓圆润，多场合，不违和，深厚的人文历史赋予其显著的审美优势；罗马派会更强调力量感，政商大佬的印象更深一些，采用的技术非常综合；
谈米兰一定不会错过A.Caraceni，这家央视纪录片都采访过的定制名店可以说是意大利男装艺术的代表。

Domenico Caraceni，家中三兄弟都是裁缝，他们的后人衍生出了如今欧洲大陆最好的几家定制男装店——A.Caraceni、T&G Caraceni、F.Caraceni（由曾经的员工+同乡创立）……
这个家族为Douglas Fairbanks, Gary Cooper, Cary Grant, Yves Saint Laurent, Gianni Agnelli, Tyrone Power, Humphrey Bogart等偶像创造了一个时代的风格。“老佛爷”Karl Lagerfeld一生更是消费了400多套Caraceni定制服饰。

那不勒斯名声在外，你可能会在衣服上看到薄衬垫肩、干净的胸部、更高位置的锋利翻领。（意大利业内）有人说，假如罗马是一幅油画，那么那不勒斯就是一张明信片，言下之意虽然浓缩了一个侧面，但缺少深广与质感。和意大利其他地方渐进的变化相比，也许显得过于休闲和极端。
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偏见，毕竟那不勒斯对意大利来说，“是另一个地方。”
球王马拉多纳帮助那不勒斯获得联赛冠军的时候，当地人欢呼：
“那不勒斯第一次出现在意大利地图上。”
而当马拉多纳出现在与意大利北方三强的球场上时，北方球迷编了这么一首曲子：
“那条狗在奔跑，多么臭气熏天；他是霍乱，是那不勒斯的废物……”
并叫嚣：“让维苏威火山把你们再烧一遍。”
这就是意大利南北方关系的写照（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研究19世纪的意大利半岛统一话题），也是那不勒斯独树一帜的原因之一。
谈那不勒斯，或者更泛化的意大利软结构剪裁，不能错过Vincenzo Attolini。

意大利末代国王的裁缝Salvatore Morziello开了20世纪初意大利本地最著名的男装精品店，Attolini的师傅De Nicola就为Morziello工作。
精品店的合伙人塞拉菲尼恰是如今网红老店Rubinacci创始人的姻亲，Attolini当年在Rubinacci工作想必也没少了师傅和老板的推荐。
Attolini的三个儿子都是裁缝，三子Cesare Attolini经营自己的生意，并曾经和Ciro Paone与Enrico Isaia合伙，这两位正是品牌Kiton和Isaia的创始人。
曾经长期为Rubinacci工作的Antonio Panico和Anna等人也都各表一枝，成为现在耳熟能详的意大利定制西装/衬衫代表性的名字之一。

大裁缝的系谱

善于总结的朋友心中裁缝技艺的大树已经初见雏形，这棵大树从欧陆帝国发芽壮大，延伸出一支英国的强壮枝杈，又与大陆传承互相纠缠，形成一片如华盖般的葳蕤树冠。

温莎公爵的荷兰裁缝Frederick Scholte，他强调余量与轮廓的剪裁上承帝国裁缝技艺下启运动时代风潮；既享有盛誉，又被讲究干净的英国军事裁缝们视为眼中钉。

得Scholte真传的萨维尔街名店Anderson＆Sheppard（下简称AS）通过放低门槛接待美国明星和商人扩大了生意规模，将这套剪裁推向世界。
20世纪30年代开启意大利现代西装剪裁的Caraceni与Vincenzo Attolini都明示他们受到AS的启发或在学习过程中拆解过AS的服饰。
又比如，萨维尔的Kilgour, French & Stanbury（简称K,F&S）。加里-格兰特在《西北偏北》中的蓝灰色套装、弗雷德-阿斯泰尔在《Top Hat》中的燕尾服（据信也是他在街上的第一套礼服）都出自K,F&S。

而K,F&S名称中的S来自斯坦伯里兄弟，Stanbury其实是Frederick & Lajos Steinberger的英文版本，他们出生在匈牙利Botpalád，以当地学习到的传统工艺和出色工作在萨维尔街上挣得了自己的名字。他们给典型的萨维尔街西装带来更轻的触感和结构，把欧洲大陆的裁缝技术从奥匈帝国的灰烬中带到伦敦。

曾与Vincenzo Attolini齐名的同时代意大利裁缝，采用更多军装剪裁、偏向英式潮流的Angelo Blasi最终却被遗忘在历史潮流中，就像如今萨维尔几乎再没有Frederick Scholte的信徒一般。其中竞合何尝没有暗示各自土地上技艺的源流，即便惊才绝艳，强龙始终难压地头蛇。

如此，一张近100年来以大陆系为主，影响意大利剪裁甚深的大裁缝谱系便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是欧陆裁缝传统与现代人类精神的结合，是属于上帝的曲线与属于人类的直线的结合。是传统与历史，生存主义与手工艺传承不屈不挠书写人类表达的结果。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不是西装已经不是紧要的问题，衣服就是衣服，名相的争吵和些微元素的辨识都微不足道了。打开感性，去观览人类造物的神奇，体验新境界吧，那正是前辈传承给后辈，探索意义的藏宝图。

图 / 部分来自网络
文 / 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