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品箱包创始人:中国制造不一定是我们以为的样子!

2020年05月06日 阅读 69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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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与设计师、从业者的对话,我们在casa talks栏目讨论对设计更深层次的思考。在《设计师vs工厂,中国设计的困境与挑战》中,我们讨论过国内设计品落地量产的难题。所以,当我们听到有一个法国人独自跑到中国南方和工人一起做奢侈品箱包的时候,心中有很多疑问。

我们找到了法国奢侈品箱包设计师Francois Angebault和他的厂长阿群。带着精细化的工艺标准与经验来到中国,Francois建立了奢侈品箱包品牌SCAEVA。而小学毕业的阿群,从更质朴的视角给了我们全新的故事。

Francois Angebault

SCAEVA品牌创办者&设计师

Francois的家族在法国经营木材生意已有百年历史,从小与木头打交道的他,深谙极高品质的要求。2008年,Francois在中国创立奢侈箱包品牌SCAEVA,并在广东的工厂完成产品制作。最近受到疫情影响,在法国乡村的Francois只能通过每天微信联系,参与了解工厂的进度。

在中国生产奢侈品很难

但我相信它们会成为未来的古董

我在凡尔赛长大,只要一有机会,父母就会带我去欧洲的城堡、博物馆看展览。在参观的过程里,我看到了许多中国艺术杰作,中国工人的技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个时候,还是没有机器的年代,工人们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来进行创作;而几个世纪过去了,他们的作品仍然日久弥新。

位于法国的塞努奇博物馆(Musée Cernuschi)是亚洲艺术博物馆,其中的中国馆从史前、帝制时期到近现代均有涉猎,是法国最成体系的中国馆藏之一

现在想来,我可能是想也许可以结合中国工人传统的技艺去生产当代奢侈品,而这样诞生的物件也将如同博物馆里我所看到的,在未来成为珍贵的艺术品。

在法国最大王宫之一的枫丹白露宫(Palace of Fontainebleau)里,拿破仑三世时就已建立了中国馆,两百多年来收藏了许多珍贵的藏品

我会比较关注高品质的木材和工艺,或许跟我出身于木工世家有关,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工厂里木头的味道。我的家族在1853年就开办了一家木工厂,每一代人都在家族企业里工作过。他们都很注重选用高品质的木材。在我家,直到我父母那一代的人们,都会一直保留着高品质的旧家具,并且将它传承给下一代。

Francois百年木工家族企业的照片资料

Francois(右)和哥哥、爸爸在非洲象牙海岸,他们一起坐在一根巨大的木头上,这也是Francois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木头

不过,我第一次真正做木工大概是在30年前,我的一个朋友问我是否可以为他们做一张桌子。直到2个月前,我去他家吃晚餐,发现那张桌子看起来还是跟新的一样。我来到中国至少有17年的时间了,最初是因为跟深圳的某公司有业务合作。也正是在那里,我认识了现在工厂的经理阿群。

在中国更直接地接触到木工行业后,我发现相对于欧洲,中国开厂的成本较低,工人又比较吃苦耐劳,我就考虑是否可以在中国建造自己的工厂,以我的标准和要求来完成产品。人们印象中,中国是一个低价大批量生产的好地方;但在中国的这些年,我发现大家已经开始注重细节,对生活的品质要求更高了。我相信如果我能在中国达到一定高度的质量水平,我就是在这个行业第一个有竞争优势的人。

SCAEVA与丽思卡尔顿、Chopard等品牌都有合作

当有人出高薪来挖角我的工人

但他们都拒绝时,我很自豪

我想要在一个有良好工业链的地方进行工作,而广东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建立了工厂后,我对中国工人的第一印象是他们都有一些潜在的技能,但是没有对奢侈品的了解。所以我必须整天都跟工人们在一起,指出每一个需要改进的地方。

直接要求工人们去做什么是不太可能的。为了让他们感受到我和他们是在一起的,我把工厂里最差的房间留给自己,在那里住了五年。幸运的是,一旦我和工人们开始互相信任,我们就能接纳彼此的不同,并且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2014年的工厂里,正在打磨的工人们

除了培训工人们的技术,我也在进行箱子的设计,把客户的想法转化为产品。我的灵感一般来源于欧洲,无论到哪里,我都会仔细观察和思考这些精细的作品是如何做出来的。

David Linley和Boca Do Lobo是Francois欣赏的两个设计品牌,产品线以限量设计、奢侈品级别的家具为主

要实现这样的设计,工厂生产一开始很困难。比如我必须要工人重复制作4次,才有可能达到我所要求的质量水平。对此,我决定要用耐心来好好善待员工,直到他们每个人自己都想要达到那个品质的标准。

很多我无法接受的瑕疵,在工人们之前的工作中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能让他们可以像我一样注意到这些瑕疵,我从未直接责备,而是让他们自己意识到,并能主动采取一个合适的行动去弥补。

2016年的工厂内

在法国,会有木工学校教育和培训工人,课程包括最传统的手工艺和工业技术,学生们必须在工厂实习。但在中国,工人们似乎并不是从学校里出来的,大家在雇佣的工厂里直接进行实践来学习。所以相对来说,法国木工可能会比较照本宣科,而中国工人的一些技艺方法就比较有传承和变通。

到了现在,我觉得最大的改变就是工人们的技术可以达到不错的水平。不过,我还是需要时时专注和提醒,以保证产品品质。坚持了这么多年,我最大的回报就是看到我的产品完美呈现出来了。

有一次,我向一位瑞士奢侈品腕表品牌商展示了我们制作的木制表盒,当我说这是在中国制造的时候,他说我绝对是在开玩笑,这种品质只可能产自法国或者瑞士。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坚持没有白费,我的路是正确的。我为我的工人们感到自豪。当法国最好的木盒制造商告诉我,SCAEVA的质量跟他们一样;当有人不止一次出高薪来挖角我的工人,但都被拒绝时,我都感到非常自豪。

SCAEVA的产品

阿群

SCAEVA生产部经理

自Francois Angebault创立品牌SCAEVA以来,阿群一直担任经理的工作,主要负责工厂的日常事务。只有小学毕业的阿群,从另外一个视角与我们分享了这个故事的“平行宇宙”。

80%中文 + 20%英文

20%中文 + 80%英文

我俩说的话大家都听不懂

我是在2003年认识Francois的,那时我在木工行业已经做了七八年。当时,他在我们公司做技术顾问,来到工厂驻扎了一年。因为跟我对接比较多,所以我们就熟识了。听说那之后他一直想在中国做工厂,但是遇到了很多问题。一个外国人要在中国开工厂真的很难,还在2008年刚创办SCAEVA的时候,他只会一句“你好”,其他都要靠翻译,Francois因为这个吃了很大的亏。随后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帮他一起做事。从那时到现在,我和Francois共事已经十多年了。

在这些年的接触中,我知道他的家族一直都在做木工行业。虽然他家里法国的木工厂已经不再做了,但是他的祖父、父亲都很希望他能把家族的木工传统继续发扬下去。只是,Francois把这个理想实现的地点放到了中国的工厂里。他在欧洲一直接触的都是奢侈品行业,所以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理念,对品质的要求非常之高。

最有意思的是,我其实一直都不懂英语,更不懂法语,只是在之前的公司记得一些工厂里的专业术语单词。我们的沟通就是他用80%的英语、20%中文,我用80%的中文、20%的英语一点点沟通。能互相听懂完全是因为我们俩都在这个行业有很多年的经验。这个事情一提起来他就笑,他说我们用了漫长的十年时间让别人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太感人了!

五年都住在没有空调的炎热房子里

工人们觉得“这个人好变态”

2008年创办品牌,那一年刚好是全球金融危机。刚开始因为订单很少,我们就先缩小工厂面积。之后开始好转,经过努力,慢慢在走上坡路。Francois从创业最初就决定跟工人们住在一起。当时他给自己选了条件最差的一个房间,把好一些的房间都让给工人们住,结果里面特别热。屋子里没有空调,他又因为会头痛不喜欢吹风扇。所以他住在那里总是在流汗,写的字都花掉了。每次Francois跟他妈妈视频,他妈妈看到他艰苦的条件就都很心疼,她说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过的这么苦?

不过,他确实很能吃苦。甚至每次他的食物就是一勺饭、水煮菜和鸡蛋,再倒一点酱油拌着吃,整整吃了五年。那会儿确实太难了,Francois想把每一分钱都用在买材料、做研究,用在工人身上,他不希望浪费一分钱。工人们也不能理解,觉得一个老板要不要这么省啊?但是Fancois说他不介意,依然要到每天半夜两三点才能等到房间降温,稍微舒服一点。我一度怀疑他不是人间的人。

改变工人既定的工作思想是一件很艰难、漫长的事情。最开始的一批工人就是做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不管要求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会认为,为什么要求那么多?这样一点点又有什么关系?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又怎么样呢?“你这要求简直都到变态的地步了”,那时候很多工人就这么说他。我也发现扭转是很难的,但是想要工厂有进步,必须要让工人们有新的意识。所以我就把最初的工人换掉,找来过去跟过我五六年的几个师傅。他们负责木工、油漆几个主要的部门,再往下招普工,培训就会相对容易一些。

除了对工艺上精益求精的改变,我们最初是从改变工人个人习惯开始的。比如不能随地乱扔垃圾、乱吐痰,不准在车间里抽烟等等,每次有人犯就罚款一块钱。最后存够了一定钱,再买东西给大家吃,工人们就觉得挺有意思,也不那么抵触,慢慢有了变化。

不过,最困难的,还是改变工人们的操作陋习。比如我们要求先做完油漆再做木盒开口,但其他木工程序其实一般是先开口再做油漆。一个做了十几年的老木工师傅说,这个小菜一碟!这个小箱子我都干不好,我就不用干这行了。结果他就做失败,箱子报废了。我们虽然很心疼,但是又继续让他做坏了5个箱子,明白自己的方法是错误的,然后我们再教他好的方法,他就比较能接受了。

中国木工十年内不会消失

十年后就不知道了

在制作过程中,我们也会发现一些方法可能是不合适的。这时候我们就会鼓励工人跟我们一起反复试验,有时候甚至要做10遍甚至20遍,比如那个真皮箱子我感觉做了500遍都不止。我们就是不停地重复在做,因为一旦做成型了,再想返工是不行的。

我们的龙头部门是木工,但因为大部分都是定制型的产品,一百个一千个盒子可能有一两百个尺寸,所以控制误差就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因为机器会有摆动,还要经过人工打磨,一般能控制在1到2毫米的误差就是不错的了。但我们的标准是要控制在0.5毫米,几乎没有工厂可以做到。

我在木工行业算是待了很久,但我觉得这个行业做的不太好的一点,就是中国的年轻一辈不再学习这一行了。现在我们做得比较好的木工都是四五十岁,三十岁以下基本没有。工厂制作的很多过程都要靠有经验的师傅,而在匠人和手艺都逐渐消失的情况下,我们这样专注每个细节做出的产品就显得越发珍贵。就像Francois说的,我相信我们的产品会在未来的博物馆里,成为珍贵的艺术品。

Nelson Leung

casa casa 创始人

在我听到Francois的故事时,我心里是充满问号的:我在想,这一切都合理吗?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做这样的事情?从零开始来训练这些工人,以后会是怎么样子呢?站在Francois的角度去想,他们家已经传到第四代,他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他却做了个这么冒险的决定,这到底是一个革命性的开始,还是从此的没落呢?真是不好说。

但是我对他的勇气是无限敬仰的,我们身边需要这样的人。面对困境,敢于走出那一步。而他不但走出了这一步,而且是结结实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面对无限多的困难,他一个坎一个坎儿地去过,他的坚毅令人感动得落泪。

在我们今天的社会,很多人在再次追寻起这种匠人的精神,他可以说是个先驱者。我甚至觉得是一种使命促使着我,要把他的故事告诉大家。也希望我们在中国有越来越多像这样的人,令我们的社会更丰富和多样化。

策划:subfictions

撰文:longling

图片:SCAEVA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