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英
对于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博尔赫斯来说,世界可能是上帝做的一个短暂的梦,欧洲或者亚洲,也是这个梦中虚幻的影子。难怪有人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半人是心理分析师,另外一半人游离在现实之外。
博尔赫斯曾是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限制了他的想象,让他觉得天堂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博尔赫斯对书籍的激情是无法复制的,他曾经做过文学教授,关于他的失明有很多故事。我只是猜测,那个用中世纪意大利语给失明的诗人朗诵《神曲》的人,一定觉得他对文字的迷恋几近病态。
这个南美诗人,拥有一个旧欧洲的老灵魂,他对欧洲留下的文学遗产了如指掌。不仅如此,在浩大的图书馆里,他也曾见过中国的隐士、园林、亭台和曲折的流水。《小径分岔的花园》将他玄妙的思索推向了极致,当然,这座花园产生于文本,也只存在于文本。他通过这座花园看到了时间的本质,在小说中,这也是一位东方隐士思索了十三年得出的结论。
时间并不在钟表之中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给世人带来爱情或黄金,留给我的却只有这朵凋零的玫瑰。”博尔赫斯显然迷恋时间带来的枯槁感,比如玫瑰燃尽后落在衣袖上的灰烬。人类在时间中的历险,诗人迷恋的显然是尘埃落定的时刻。
时间显然不在钟表里,钟表是一个个暴君,它们标出时间的刻度,不同精度的钟表,体现了时间不同程度的严苛,一秒过去,覆水难收。然而时间并不在钟表里面,就像真正的权力并不在暴君身上。
时间过于抽象,而空间容易被人们感知,在博尔赫斯的笔下,空间成为时间最完美的隐喻。假如这个作为喻体的空间是一座美丽、对称的花园,那么一切会更加摇曳多姿,让人神往。如果用平行空间的概念来说明博尔赫斯营造的迷宫,诗意和神秘感都会褪去,诗人一定不会赞同。当时间变成具象,成为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时间的秘密可能也会被揭示。
“小径分岔的花园”并非真正的花园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侦探小说,本身也是迷宫一样的故事,在读到最后一段之前,读者很难觉察到谍报人员余准的作案动机。这位德国间谍(华裔)行迹暴露,他知道自己在很短的时间内会被对手杀死,他像所有面临死亡的人一样虚弱和怯懦,但出于职业本能,他要把自己掌握的情报传送出去。他拿出电话目录,决定谋杀一位住在郊外的英国汉学家,因为这个汉学家正好和联军要轰炸的城市同名,消息登出来之后,德国人马上会明白他传递的是什么信息。这就是这部小说繁复的框架,德国间谍传递信息的高超手段,很容易让读者“买椟还珠”。
真正的“珠宝”是这位华裔间谍和汉学家的对话,就像博尔赫斯笔下那些蹊跷的情节一样,这位间谍正好是中国文人彭冣的后裔。这位中国哲人曾经是云南总督,他精通天文、占星、棋艺,又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他在人生的巅峰时期隐退,开始修建自己的迷宫,写一个故事,或者这其实是同一件事。“俄罗斯套娃”又去掉了一层,我们进入文本更深的一层,进入这位东方哲人修建的“花园”。这座花园也是汉学家研究的对象,这个自诩为英国蛮子的文人,在他居住的乡间也修建了一座迷宫一样的花园,在所有分岔路口,只要向一个方向走,就能走出去。
中国隐士彭冣用了十三年时间创作他的小说,直到一个外来者刺杀了他。他用一个故事揭示了时间的本质,他想象,每条时间线像迷宫的道路一样延伸出去,平行或者分岔。他描述了所有的可能,故事里的人物可能会在某一章里死去,又在后一章里出现。很明显,这样的小说并不会被人们理解,他的迷宫也没有被人发现,他的手稿也险些遭到焚毁,但一个出家人却坚持要刊行,这个关于时间的迷宫流传于世。
时间使人们和自己分开
时间使人们分开,时间也使自己和自己分开。彼得拉克在《诗集》的前言里也流露出对以前沉迷于爱情的自己的厌弃,意大利语动词的“过去时”和“现在时”的变位更加强了这种差异;博尔赫斯通过恍惚的时刻,或者梦境,也会表达一个抽象的我——灵魂,和一个具体的我的割裂,“他与我同行,和我同声,我对他恨之入骨。”(《卫兵》)。
对生活气息的厌弃使博尔赫斯的文字高度精神化。符号和世界的分裂在博尔赫斯身上留下了很明显的痕迹。博尔赫斯也知道,侦探小说和哲学问题的探讨方式是一样的:是什么?为什么?最终真相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作家能像博尔赫斯那样热衷于揭示时间。作为诗人,他有时候也会讲一段故事,这些故事都非常荒谬、不可信,但这不重要,寓言家总是通过很多不可信的语言,来说明一些可信的道理。
博尔赫斯的故事会改变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会激发人们的想象。他不仅仅打开了一个华美的空间,一个充满东方情趣的花园,也打开了一个万花筒,让我们看到了时间的意象,还有时间的种种可能,“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那并不是地点的问题,空间是忠实的,而时间却会让你变成另一个人,时间的循环却可以让故事一直延续。
时间是一个圆环
博尔赫斯比任何人都清楚,假如时间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向前飞驰,那么前方是无法控制的,时间不能抵达任何地方,而圆形、循环则是最恒久的状态,四季和生命的循环让人在自然和人身上看到熟悉而温暖的东西,无数次看到鸟群,对于北雁南飞的凝视思索让他发现一切终有定数。宇宙通过物质的循环重复自己,时间也通过季节重复自己。我们的生命也在一次次验证这种圆形的时间,一代代人出现和消失,肉身的产生近似于虚无,也会消失于虚无。
在彭冣留下的信里写着:“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因为这个花园不能抵达所有“后世”。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对于这位东方哲人的痴迷,展示出一种无法复制的激情。这个汉学家有着传教士的气质,因为他去过天津,当过传教士,他脸上的神情有着某种不朽的东西。他得出的结论也让人信服:“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冣心目中宇宙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他和牛顿、叔本华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不干扰的时间组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彭冣创造的迷宫,或者说小说,从来没有提到的词语是“时间”,但整个小说的谜底也是时间。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作恶的人应该假想事情已经完成,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小说中的凶手余准在杀人之前,把自己当成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但无论如何,他都带着无限的悔恨和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