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上了拐杖,拄着它心里踏实,拄着它道貌岸然。恐怕有三个线索可以解析这个现象背后的诱因:
第一、2008年在瑞士脚伤无法归国,后在苏黎世养病十余天,最后拄着单拐回国。回国的路途上,那只单拐仿佛成为一个身份的证明,各个环节中的关照令我受宠若惊;
第二、过去的老院长张仃先生一直拄拐,每次出席各种盛大活动的时候一落座,都会把那支问号式的木质手杖立在胸前,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和手持的佩剑;
第三、文革时期反映阶级斗争的影片中,各种地主、各种恶霸、各种还乡团匪首们大多的扮相里都有拐杖的影子。后来听到小说《战地红缨》中,把地主金老歪拄着的这种东西称作“文明棍”,但是小说、电影中的地主、恶霸甚至是资本家们却经常抡起文明棍来打人。不管怎么说,我骨子里挺羡慕他们坏坏的样子。
继2008年脚伤之后,2009年我不自量力参与学生间的拔河比赛,并大言不惭地站到了第一个位置上,我的右脚就踩着那根白线。那天中午接连拔了四场比赛,最终不敌天天在工房摆弄铁器的工艺美术系。输的那一场比赛可谓势均力敌呈胶着状态,我身体后倾,右腿蹬左腿弓,右脚紧紧蹬着地上那根白线使出来全身的力气至死不退。结果不仅败阵而且右膝盖两侧的韧带严重拉伤,走路的时候感觉小腿随时会折到膝盖的另一个方向去。
这一次受伤比较麻烦,严重影响了自己习惯性地长途跋涉。为此我从此戴上了夹着钢板的护膝,也重新拾起了单拐。
当韧带痼疾不算太严重的时候,我就开始寻找一种替代品以弱化专业单拐产生的负面作用。样式别致的手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具有扶助自己的功能,又显得轻松优雅。
我的第一支木质手杖是在巴黎的一家商店里买的,手杖是桃木做的,手柄是一个目光炯炯的兔头。拿着它走路的时候手会紧紧攥着那个兔头,坐下来歇息的时候会把玩会和它对视。但是这个兔头上的双眼太假了,有机玻璃材质的背后贴了一层薄膜,瞳孔的金黄色总让我想到傻了吧唧的大公鸡。我一直想换掉这双充满廉价感的眼球,希望用经久耐磨的紫檀材质替代它。
外柔内刚的手杖
武侠和谍战剧中的手杖大都暗藏着杀机,它们表里不一,口蜜腹剑。匕首、短剑甚至枪械就隐藏在手杖精致的形体中,经常在绝境中无耻的揭掉伪装,原形毕露并扭转败局。
暗藏玄机的手杖是一些男人们迷恋的对象,这是野性退化过程中的纠结和痛楚,集优雅与锋芒于一身。我有两支这样的手杖,一支在米兰Duomo广场附近的商店购得,另一支是老友冯满天赠送。
米兰的那个店开了接近四百年的时间,店老板是巴里Trani人,主要经营各式帽子和围巾,也有一些雨伞和拐杖。那里的伙计和我都熟,大概我是他们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酷爱帽子的中国人吧。后来他们开始给我推荐拐杖和雨伞,每一次到店里都给我介绍一些有些邪门歪道的制作。
有一次店员笑嘻嘻地拿给我一件相貌平平的手杖,然后在我眼前拧开了它那个像独头蒜一样的把手。原来在它胖胖的手杖胸膛里竟然藏了一支细长的试管一样的玻璃管,玻璃管的一头由螺纹拧在把手下方的铜质的螺栓上,中空的手杖下端暗藏着弹簧托着玻璃管。
望着我惊诧的目光,店员告诉我这个玻璃管是用于盛装烟丝或是威士忌的。哇、这个想法超出了我的预估,典型的闷骚型设计。我喜欢这种不动声色的优雅和趣味方式,既幽默又高级。
老冯送我的那支手杖是他在土耳其买的,它细细的杆身由碳纤维制成,非常轻。但是把手则是一个金属的骷髅头,阴沉沉的透露着杀机。它同样也是中空的,拧下那个金属脑袋,图穷匕见。
金属骷髅的身体是一支锋利的三棱断面的锥形利器,合金制成,闪着冷冷的寒光。骷髅头是一种死亡的符号和诅咒,它的身体是夺命的,代表着职能和行动。这是那种可以握在掌中的利器,圆润的骷髅头攥在手心的时候,那支三棱形的尖刺会从食指和中指间破壁而出,仿佛肢体的延长,又仿佛是凶手上生出的最长芒刺。这是男人之间的礼品,透着一种血性。不过这东西不好经常随身携带,因为不留神带到机场的时候一定会被作为凶器没收的。
形式主义的手杖
制片人老钱品味很高,对物的要求极为苛刻。他最大的爱好是收藏乐器,品相都是顶级货色。老钱知道我喜欢手杖,每一次聚会的时候总会冷冷地看一眼我手中装腔作势的手杖。
有一天半夜,老钱发给我一条信息,此时他正在巴黎的跳蚤市场转悠,发现了一根符合自己趣味的手杖。老钱想买来送我,于是先把图片发给我征求我的意见。
这是一根极为简约的手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细节。但是它形体的比例是非常讲究的,像新古典主义建筑的细节。这是数学属性的美学,抽象但生动,像音乐一样。白铜的钩形把手和紫檀木的杖身浑然一体,它的动人之处不在于细节的叙事,而是一种精确性,这是高度理性所产生的贵族气质。我简直太喜欢这种气质的物品了,天生丽质,无以复加。
等待这支手杖的过程是漫长的,它淡定从容姗姗来迟。老钱带回国之后,我们俩隔了很久才凑齐了见面的时间,这期间手杖就成了老钱不足两岁儿子的玩物。据说这孩子每天闹着要玩“苏丹叔叔”的拐杖。看来优雅和审美也遗传!
贴切的手杖
南通的顾家,是中国木器制作的名家。他们的技术观念和工艺处理能力在中国是佼佼者,这种工艺方面的出色表现,使得顾家木器的品质在中国精英阶层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我和顾家两代人都有着多年的交往,也曾经为《永琦紫檀》作序。顾家的独树一帜在于他们的制作观念,对工业的理解和嫁接成就了他们家具制作的品牌。
后来顾家后一辈人顾畅和华雍自立门户,开始拓展家具以外的产品领域。他们创立了“无有”的品牌来继续发展和传播他们的理念,一如既往地连接工艺、功能和审美之间的关系,使之相互作用、相互支撑,已构成它美学的核心。
我喜欢和顾家的年轻人交流,因为在中国的家具制造企业里难以看到具有现代性的思维,绝大多数人都沉溺于无病呻吟的形式而不可自拔,而忽略了器物和人的本质性关联。
有一次在南通我突发奇想,想让他们给我设计制作一款拐杖,二人爽快的答应了。几个月之后,华雍来北京出差就把那支拐杖带来了。
这是一款没有形象的拐杖,紫檀做的把手的形式完全不可名状,但是手感极佳。杖身也是碳纤维材料制作的,拿着轻巧、省力。
面对这样一支完全没有形式感的物件,我内心产生少许矛盾。因为若用“文明棍”的标准来衡量,大多数文明的标志都是精神性的符号。精神性很难和视觉脱离干系,不管是感性的、理性的、经典的。看到我平淡的反应,华雍谦虚地问道:苏老师是不是不满意啊?
前一段腰伤之后恢复的日子里,我上班的时候真的离不开拐杖了。这时候在所有的收藏中,唯有这一件最体贴,那个没有形状的把手握在手中很应手,没有任何不适。而且顾家家具的独一无二的磨工此时表现出来一种人性的温度,像另一只扶助的手,温润而又细腻。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一把真正的拐杖,在主人一瘸一拐的时候起到了延长肢体的作用。
工艺美术语境下的手杖
创意和工艺美术是提升手杖哔格的主要途径,装点靠创意,赏心悦目则多靠装饰。把手是创意和装饰的发力点,手感、视觉的愉悦都需要二者。因而昂贵的材料,引人注目的饰物就不断出现在手杖的把手上。有一次在布达佩斯看到一个创意独特的手杖,其把手居然是个可以伸缩的铜质望远镜。把手上的奇思妙想是非常重要的,它是话题,它是象征,它还是心里的暗示。
我有两支手杖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一支是我的同事,工艺美术系的王晓昕老师的作品,另一支是一个校友吴昊的作品。
大概因为中国工艺美术领域很难看到好看的手杖之缘故,他们想拿我试手以开疆拓土。一次在台北出差,同行的王晓昕看到我买了一支把手是猫头鹰的木质手杖后就起了动念。他主动请缨要为我设计一款造型独特的,我当时对那个猫头鹰的确不甚满意,于是就同意他给我换个吉祥物。经过再三斟酌决定请王晓昕老师为我做一个大蟾蜍,因为我觉得敢手攥蛤蟆者都非等闲之辈。
王老师是金属工艺专业,所以他的作品必然是个金属的玩物,我就这么开始期待一个沉甸甸肉乎乎的癞蛤蟆。没想到这件事情因各种原因一拖再拖,足足过了四年之后我才得到它——一只金色蟾蜍主宰的手杖。当那个消费文化特征极明显的手杖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感觉那真的酷毙了,全世界都为之黯然失色……
另一支是工艺美术系的毕业生吴昊为我刻意设计的,把手是一个鲤鱼打挺的造型,许多细节处理之处都有点东洋味道。这款手杖还有一个独特之处还在于它的工艺,其把手采用的是云南独特的“乌铜走银”技艺。
在中国工艺美术界,云南乌铜走银曾与北京景泰蓝齐名,并称“天下铜艺双绝”。但这支手杖目前还在外地展出,事后将交予我手。于是我又开启了痛苦的等待模式。
功能主义并自然美学的手杖
最新的一支手杖是老友石大宇先生赠送的,之前他先要了我的相关尺寸。
大宇这些年来死磕竹材,孜孜不倦地为竹材设计着系列的生活用品。
过去我经常去拜访他在环球中心开办的清庭中心,那里有许多我喜欢的物件,而竹制品就是其中一大品类。他的多件竹材设计作品已经获得了国际大奖,那款赞竹茶盘我居然是第一位买家。于是在大宇心中我成了最懂得他设计用心的人之一。
曾几何时一些建筑师和设计师青睐竹材,比如偎研吾、武藤义,库卡波罗等。
一来是他们认为竹材具有很大的表现空间,是一种可持续设计最佳的选择用材;二来是在中国文化中,竹材有谦虚进步的象征,搞定了竹材设计似乎就搞清了中国文化在后现代语境下的一种表达方式。大宇这次赠我的手杖依旧为竹制,我也依旧期待他将给我的惊喜。
巧合的是,在我最需要“帮手”的时候,这支手杖寄到了。
全竹材的一只手杖,甚至是一整支竹竿制成的,没有一颗螺钉,也没有任何装饰性、构造型的配件。它的竹节清晰可见,记录着一段段生长的时间。那个弯头是最出彩的地方,代表了无以复加的热弯工艺。这支手杖在材质上看去虽貌似一气呵成,却承载着完全不同的两种工艺,揉合了物理的、人性的、自然的三种品质。所以看上去质朴的它竟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后来大宇和我说这款手杖是在台湾制作完成的,不是集成材而是整根竹子在资深的老师傅手中热弯而成的。它既单纯又有变化,一切劳碌都隐藏在看似简单的形式之下,可谓举重若轻。
在未来腿脚越来越不灵活的日子里,我要不停地收罗手杖,一步一个脚印。老龄社会即将来临,手杖的丛林就是老年人丛林之间盛开的奇葩,每一朵都是故事,折射着非凡的人格。
有人说:原本的人类都是四肢着地行走的,直立之后手离开了坚实的大地。手杖是手臂的延伸,它是人类回归本相的一种间接方式。在颤颤巍巍之中,时光好像在倒流,我们在返程的路上被文明的细节卡住了,进退两难。我还是主张把拐杖称作文明棍,并希望它成为正在老去的人类的一种特权,以此去平衡生命渐逝而产生的失落感。
苏丹 完稿于2019/12/16日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