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游记:在世界的尽头感受自由起舞的灵魂

2020年04月15日 阅读 52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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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的小山坡上,阳光刺眼,吉普赛人的聚会,拉法带着胡安娜去见他的母亲。拉法在一次吉普赛婚礼上和胡安娜一见钟情,他们的家庭是世仇,不过爱情不能阻止这一切。拉法的母亲对此意外又愤怒,她让胡安娜当众表演一段弗拉门戈,以便羞辱胡安娜。众人围观,在这里没有人不懂弗拉门戈。胡安娜双臂抬起,舞蹈、舞蹈、灵魂的舞蹈。旁人鼓掌。拉法的母亲让邻居做最难曲式的节拍,她走到一块木板上,脚尖铿锵有力,鞋跟坚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是舞之神,她没有说话,她转身离开。

这段1963年拍摄的影片,是最早记录吉普赛人生活的电影影像,同年还奇迹般的入围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片中那神秘的山坡叫圣山,那些曲曲矮矮的白色山洞是圣山上的奇特建筑,那被深沉的、激昂的音乐笼罩的山群,那些自由自在的、随地起舞的人,爱与恨、情与诗、月亮和橄榄树,一切都像是为电影而造。

直到十年后,我第一次抵达格拉纳达。


格拉纳达是欧洲大陆的尽头

我们通常以为,欧洲的尽头是罗卡角,再过去就是大西洋。那是地理上的概念。在奇特又绚烂的西班牙历史里,真正的尽头是格拉纳达。她是过去阿拉伯王国辉煌的起点,是吉普赛人千年流浪的终点,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不再重要。

大众旅游者把阿尔罕布拉宫当作格拉纳达旅行的唯一目的地,两天是他们通常在格拉纳达停留的时间。阿尔罕布拉宫是阿拉伯王朝统治西班牙近800年的见证者,它坐落在陡峭、郁郁葱葱的达罗山谷之上,精致迷人、落落大方,它的美不可置否。我们对见证辉煌异常着迷,我们热衷参观皇宫、宫殿、御花园,甚至皇家陵园。也正因为这些金光闪闪的视觉冲击,让我们忽视了在异域旅行中对边缘文化的探索和好奇。

我对吉普赛人的历史有着深深的迷恋,他们从北印度而来,经过一千年的流浪生活,横跨亚欧大陆,抵达西班牙南部。那放荡不羁、刁蛮异类、自由孤僻一直存在于他们的血液里。

虽然贵为最有阿拉伯风格的欧洲城市,格拉纳达市区还是一副现代化的模样。倚靠身后的内华达山脉,城市缓缓铺开,高楼、商铺、咖啡馆鳞次栉比,一条阿拉伯街道像是从一千零一夜里穿越过来的。城市的尽头是一座教堂,当地人很流行在那里举行婚礼。教堂边上是一条石头铺的路,叫圣山大道,它直通圣山。这里是格拉纳达浪漫的开端:圣山背后的群山叫做天堂谷,山脚下的河叫做流金河。

作为访客,沿着圣山大道前行是最方便的方式。沿山而建的房屋呈现出别样的景致,植被茂盛,鲜花盛开,我已经深处美妙的阿尔拜辛。阿尔拜辛区是欧洲最古老的城镇之一,它活跃了1000多年,且保持了原本的个性,亲切而隐秘。当我穿过层层叠叠的白色房屋和热闹的街道,一块小路牌将我指向圣山。圣山是阿尔拜辛六个街区之一,也是居住人口最少的一个。仅从外观上,不难分辨它和其他街区的区别。它占据了视野最风景如画的制高点,却又因为陡峭蜿蜒的地势成为了生活条件最艰苦的地带。

1492年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驱逐摩尔人之后,阿拉伯王朝在伊比利亚半岛正式谢幕。天主教占领了这片土地。犹太人、穆斯林人和以游牧为生的吉普赛人成为少数族裔,他们逃离到了格拉纳达城墙之外,以便不受宗教法庭的限制。在圣山开始挖掘房屋的起源并不十分清楚,总之洞穴成了他们的住所。

他们在想要建造的那座山的表面上凿出一个垂直的切口,作为立面。在中间插入一个拱门作为门。然后,在地形允许的情况下挖掘出尽可能多的房间空间。吉普赛人在这里安营扎寨,一千年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欢迎你,今天没有演出。”

山路上几乎没有人,树也变得稀疏,土地干燥,没有鲜花,只有杂草。白色的洞穴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要走进吉普赛人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甚至可能因为边缘人的缘由,游客都对他们敬而远之。下午时候家家大门紧闭,偶尔有两个半开式洞穴作阳台,几个男人若无其事地在抽烟、聊天。看到游客,不好奇也不表现热情。

因为十多年前的那部影片,我必须要走进一个洞穴,对洞穴的好奇是我来到这里最原始的动力。

再往圣山的深处走,有一条更蜿蜒绵长的小道直指山顶,上面挂着牌匾“tablao”。我顺着山路而上,大门敞开着,摆着几盆粉红色的花,没有人。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先看到一个大厅,它像是表演场所的入口,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层高不高,伸手就能碰到屋顶,光线也不好,七七八八地摆着椅子,像是刚刚表演结束没人打理。大厅侧面有一个走廊,似乎里面别有洞天。

这时候里面走出来一位胖胖的女士,她是典型的吉普赛人长相,又宽又扁的脸,两颊的肉都快掉下来了,深棕色皮肤,两条眉毛又浓又黑,差一点儿就连到一起了。她走得很慢,因为屁股太大,还穿着长裙,所以行动不便。不知道她是很久没见到人了还是没见过中国人,她一走过来就给我一个熊抱,朝我脸上亲了两口,很大声地说:“欢迎你,今天没有演出。”

我对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对吉普赛人的生活很好奇,有没有演出都没有关系。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热情突然消失了,想必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要求感到怀疑。她指了指那个走廊,说:“里面。”

走廊很狭窄,并排也不能走两个人,让人想起矿山里的隧道。墙壁上挂着许多黑白照片,再仔细看,都是弗拉门戈界的开山鼻祖们:卡玛隆、帕科露西亚、卡门阿玛雅。十米长廊尽头,是偌大的餐厅,餐桌上的铜制餐具闪闪发亮。铜制餐具是阿拉伯人来到西班牙后留下的习惯,包括墙上各种花花绿绿的瓷砖。桌布也是绣花的,可算一间挺讲究的餐厅。连通餐厅的是另一个表演厅,密密麻麻的椅子,大概能坐下一百人,舞台很宽敞,是弗拉门戈表演的地方。

那位胖胖的女士又出现了,问我:“怎么?你喜欢弗拉门戈?”我说:“是的,很多年了,这次来这格拉纳达最想看的便是圣山。” 她又问:“你会跳吗?”我说:“我在学。”

她转身过去,走向舞台,背影比她的正面看上去更肥硕。她费了好大力气爬上舞台,两声击掌(在弗拉门戈里表示准备就绪),做了一个干净拍子极准的escopilla,在不大的空间里,有隐隐约约来自鞋子的回声。我被震住了,刚才那位胖胖的女士突然变成了舞之神,她神秘有张力,气场压住了整个房间。她对我挥了挥手,说:“怎么?你不想试试全世界最传奇的地板吗?”我小心翼翼地小跑过去,踩上舞台的那一秒心都快跳出来了。胖胖的女士开始击掌,问我:“欢歌调还是戏谑调?” (弗拉门戈的两种典型节拍)我赶忙说:“戏谑,戏谑。”

那是自我跳舞以来最神秘不可言说的体验,那舞台是有魔力的,地板扎实有力,你能感觉到它给予你脚步的力量。房间里的墙壁是有魔力的,它们已经收集了上百年的回声,每一声回响都更深远流长。舞台上挂着的披肩是有魔力的,上面的刺绣花好像真的在绽放……

没有吉他声,没有人唱歌,只有和时间的刻度无缝连接的击掌,便能让你真正地起舞,让你走入时间的隧道。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切都和时间有关,在弗拉门戈的世界里,12拍子就是一个轮回,它可以被无限地拆解,也可以被无限地重叠,真正的时间存在于空间里,而真正的节奏存在于你的耳朵里。

胖胖的女士拍了拍我,她走下舞台,神神秘秘地打开一道门,邀我进去。门头不到一米五,得弯着腰才走得进去,里面竟然是他们的起居室!客厅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墙壁上的铜盘子银盘子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两道椭圆形的门里面是卧室,放着两张双人床,原来他们不是睡在地上,我心里在想。客厅的另一端是一个阳台,还有一张躺椅和垂挂在悬壁上桃红色的叶子花。

这就是吉普赛人的家,我心心念念的吉普赛之家。它们就这样扎根在土地里,避世又独立。他们就这样生活在这里,浪漫又决绝。“我出生在这里,一辈子都在这里,我女儿儿子也会。你知道,这里是圣山的圣殿,所有的弗拉门戈艺术家都在这里演出,这里有魔力。”

“好的,女儿(吉普赛人对人亲切的叫法),你该走了。” 我穿过这条时光隧道,又把先前的路都走一遍才回到门口,像是走迷宫游戏,又像做了一个梦。“要记得继续跳舞,一辈子的事。”胖胖的女士又朝我脸上亲了两口,和我道别。


哪里有吉普赛,哪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离开白色的洞穴,山上干燥难耐,下山的路不比上山容易。一片片斑驳的白色墙壁和山体连在一起,一座山包尚能容下几户人家,里面怎么相连,如何构造,都是秘密。油橄榄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个长头发的男人在树下窃窃私语。路上仍然没有一个人。身后的圣山圣殿,离我越来越远,当再次听到街上汽车喇叭声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远离了吉普赛人的世界。

我来到流金河边,买上一罐啤酒,啤酒名叫阿尔罕布拉宫。酒馆放着加勒比海的雷鬼音乐,旁边的青年背包客们说着英语,讨论西班牙行程。我把脚伸到水里,清凉惬意。太阳快落山了,圣山变成了天边一小团白色的斑点,好像从来没有人到过那里。

其实哪里有吉普赛,哪里就是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