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来自海明威对纽约的评价。
今天是海明威的诞辰(他老人家生于1899年7月21日),估计你会在很多地方看到相关纪念文章。
海明威应该是中国流行度最高的诺奖作者(大概没有之一),很难想象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不知道《老人与海》,哪怕是把它错误理解为日本文学。
有朋友很长一段时间都因为“海明威”与“黑泽明”太过对仗,特别理所当然地将美国硬汉想象成东瀛文青,并坚信渔夫故事展示的那种坚韧与体面特别日本,约等于多年后红遍大江南北的“匠人精神”。
《老人与海》1952年首发于美国《生活》杂志,48小时之内售出500多万册;迄今为止公开发行的中译本已有三四十种,首译者为张爱玲。1972年的张版《老人与海》,封面插图真有点像日本浪人。
今天我们摘录的并非《老人与海》片段,而是杨照先生关于海明威的文学评论。试试看读完此书再去读海明威原著,你对“冰山理论”会不会有进一步的理解。
读海明威的小说有一种容易、轻松的方式,就是只读表面浮上来的那部分,以为那就是海明威要说的。但这样的读法太简单,因而也就太可惜了,错失了阅读海明威的重点。重点乃在如何读出、想象出、从内心构筑出冰山底下的那百分之九十。那读出、想象出、从内心建构出的过程,会带给我们最大的乐趣。
就像我们看同属现代主义的马蒂斯的画作,马蒂斯比毕加索更易于亲近,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对那样的线条与色块感到亲切,能从干净、简单的画面中直觉到他的愉悦、他的欢乐。但我们做大人的,不能、也不可能这样看马蒂斯。
马蒂斯的简单,不真的是儿童的简单,不是复制童稚情趣而已。马蒂斯的画表面上的确有一种欢愉之美,孩子们就只接受到了那样的欢愉之美。可是大人不会轻易相信一件艺术作品就只有这样,我们会很自然地调转眼光,将那样的欢愉、那样的美,视为暗示。那么我们就会幽微地体认到背后的不安,甚至背后的暴力。甚至有人会觉得画面上有一种悲剧性的记忆涌动。
要了解马蒂斯,同样地要了解海明威。有一种人的成长经验我们可以先了解,也即在充满暴力或不确定因素环境中成长的孩子。长大了之后,他们常有一种异于一般人的心理反应。他们什么时候觉得最为不安?不是有人对他大吼大叫,甚至对他动手动脚时,不是发生了什么灾难、丧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时,不是某个生离死别的情境。都不是。而是日子一切正常、一切美好,甚至还有幸福的事正在发生,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可怕的。他们不相信自己配拥有这么美好的生活,他们害怕接下来一定会有神秘的力量带走、取消这一切。
我当然希望你们听懂我在说什么,不过矛盾地,我又暗暗希望有些人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这种感觉。听不懂的,是些幸运、好命的人,你们离现代主义、离产生海明威作品的那种时代悲怆很遥远,也就离战争给人带来的最大伤害很遥远。战争、战场最大的伤害,不是杀人与被杀,而是海明威在被炮弹击中的那瞬间感受到的——战争使你丧失了原来那种觉得自己不会死、不会那么快死去的青春本能,战争让你不再相信有纯然安全、能够好好活着不受威胁的生命时刻。
当一切安安静静,所有事情都很正常,你就慌了,觉得脚下是空的,觉得不知道下一分钟、下一刻钟、下一小时或明天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你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无法停止害怕。相较之下,病态地,你还宁可遭遇灾难、忍受痛苦。灾难、痛苦让你忙碌,占据你的感官,让你无法分神去担心、害怕。
是这样的特殊心理情况,逼出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写表面上的平静,为的是暗示底下的惶惶不可终日。那么深层、非理性的不安,无法用直接的叙述去碰触,只能用暗示的手法让读者自己去挖掘。深层、非理性的不安,如果直接写了,也就被理性化整理过了,也就不再有那么大的威胁。
不论是海明威还是马蒂斯,都有这样的现代主义根源。如果忽略了这个背景,我们会用自己的眼光,把他们看得太过简单、太过甜美,那么原本在欧洲历史情境下所富含的深层讯息也就消失不见了。
海明威的所有作品都很流行,很容易找到,推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