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在站台上,火车停稳,欧阳懿头发分得整齐,穿着一身米棕色的西服探出身,提着棕色皮箱跨步下来,笑着左右看看,又板正脸,假装严肃地问老婆:“就你一个人来啊?……我好不容易调回来了,你们家人总该有个姿态吧?最起码派几个代表来啊?” 他转身从火车上又搬下来一个更大的箱子,欠身跟列车员说“谢谢”,气喘吁吁地解开西服上衣的扣子,叉着腰,挑老婆娘家的礼数,看起来意气风发,在言语中又捎带着文化人的自傲和小算计。
这是刘奕君在电视剧《父母爱情》里的第一次出场,也是角色的“例证动作”,在出场里,通过人物形象、动作和台词,让观众知道角色的定位情况,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部 2014 年首播的电视剧,时至今日打开电视依然能看到。刘奕君在以前的采访中几次提过“欧阳懿”,这是难演的角色 —— 要在为数不多的出场里,演出欧阳懿“断断续续”的一生。在长达44集的剧中,欧阳懿只出现了几次,表演时间就这么多,如何在短时间里,被人记住又能和观众产生共情,是个有挑战的课题。
从电视剧《父母爱情》《琅琊榜》《外科医生》《远大前程》,到 2020 年播出的《猎狐》《燕云台》,以及即将播出的《冰雨火》和《扫黑风暴》,刘奕君一步步地走到观众面前。即使出演很多反派人物,他演的角色总是坏中有情,大恶背后,也能看出人性复杂的另一面。
《名利场》栏目采访过很多演员,每问及未来想挑战的角色,多数年轻演员都希望有饰演反派的机会,刘奕君反过来,希望多“转型”为正面人物。从“走出来”到“走下去”,他对事业规划的判断十分清晰,不愿一出场就被观众猜到身份,也不希望被市场打上“反派专业户”的标签。他说,演一个角色,就是要演活一个“人”。
不论是现实还是戏中的世界,都没有人可以简单判定为“好人”或是“坏人”,追根溯源,每一种好坏,都有“动因”,而将“动因”表达出来,才是演员下苦功的技术活儿。
这几年,刘奕君保持着每年定额的剧集创作量,剩下的时间,回归生活,毕竟艺术作品终归来自于这里 —— “在不拍戏的时候,你要用全身心去感受生活中的一切,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不好的,要热爱生活,感谢生活,是不是?”
我 也 喜 欢 小 人 物
《云端》:正反派的表演有难易之分吗?
刘奕君:都不容易。从观众的视角来看,正反派人物,其实是正义邪恶的较量,但对演员来说,首先得让别人相信你演的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善恶面。人的七情六欲,会导致在选择利弊的时候出现偏差。这个偏差根据角色的生活阅历或是环境,以及欲望对他的吸引程度所产生的变化,即是善恶。从演员这个角度,我始终追求的是角色背后这些逻辑和背景,不管是什么样的角色,一定要搞清楚这些,有了不同的“因”,自然就会有不同的“果”。
《云端》:回归人的本身?
刘奕君:对,只有这样才会让观影者有认同感。相信你是个“人”,才会相信你演的角色,才会跟着你这个角色的喜怒哀乐,带到剧情里面。其实从刚入这行,我都是追求这种多侧面的角色。只是年轻的时候,因为生活阅历经验各方面不足,再努力,能展现的侧面也有限。随着阅历增长,接触的人也越多,就会赋予角色更立体的东西,侧面延展得多一些。其实演员拼到最后拼的就是文化,对生活的观察力和对生活的热爱程度。
《云端》:有没有哪个角色,让你产生某种突破性的转变?
刘奕君:其实每个角色我都在寻找突破,拿《父母爱情》里的欧阳懿举个例子,这恰好是在我 30 多岁接到的角色,它难就难在是“三级跳”。
一出场是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要带出你从小是在什么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受过什么样的教育,言谈举止要通过这几场戏全部展现出来。等再出来的时候,又经历了 10 年,就要演出 10 年中你受到的生活磨砺。最后再出来的时候,人老了,见过繁华和世态炎凉,突然间又回归到年轻的天性了,像孩子一般的,这一段戏要展现一生的经历。这个角色恰好是在我有一定的阅历之后接到的角色,对我来说第一难度比较大,第二演得非常过瘾,第三在表演上也是一次突破。
《云端》:演一个人的一生,是不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揣摩和斟酌?
刘奕君:是的,很长时间。剧本看完后,就知道有几场戏是非常重要的,但有场戏不知道怎么演,一直在想,试过各种方式,还是没想明白,就放下不管,照常生活。一有空闲,它就会在心里面蹦出来,生活中的一段音乐,一缕阳光或一场小雨的瞬间,可能都会引起对这个人物的感悟,因为这段时间始终把这个角色装在心里边,通过点滴捕捉感悟,再赋予到角色身上。
《云端》:每个角色的准备过程,这种捕捉的状态,要持续多长时间?
刘奕君:从拿到剧本一直到关机,始终都要生活在这个人物的世界当中。比如在横店时,大部分都拍古装戏,如果拍古装戏的话,我基本上就不会看电视,除了必要的联系之外,会宅起来,进入那种“古代”的氛围中。拍《扶摇》的时候,我还带了一张古琴到横店,陪了我三个月。
《云端》:近些年,你好像接了很多“家国天下”的大剧,生活剧相对少了很多,是刻意选择吗?
刘奕君:我在事业上很大的转折点是《伪装者》和《琅琊榜》,这两个戏播出了之后,突然之间,不管是古装的,现实主义题材,还是年代戏的大项目都找过来。你说的那些“家国天下”的大戏,大多是让我演反派,都是亦正亦邪,我演得过瘾,观众也比较认可,这就给制片人和市场带来一个信息:这个人,我们把大反派交给他,可以放心。所以我就接了很多这样的角色。但是我也一直在寻找新突破,2020 年拍了一部生活剧叫《生活家》,我喜欢不同类型的人物,包括小人物。
《云端》:在选角上,基本线是什么?
刘奕君:第一是看剧本和制作团队,包括导演、编剧、制片方、发行方等等,还有同台的演员,如果都是非常专业优秀的,会特别想参与。第二,我考虑的是角色。是否有戏,在角色上能否有空间做足够表达。
中 国 第 一 个 去 韩 国 拍 戏 的 男 演 员
《云端》:很多观众说起你,都会提到电视剧 《摩登家庭》,也是在央视八套重播率很高的剧,当时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这个剧的?
刘奕君:大学毕业那会儿,没有那么多的机会,我也不太善于主动推销自己,没多久就回西安了。结果回家以后,发现谁都不认识,整个社交圈归零了,非常惶恐。没办法,过几年回到北京,踏踏实实试戏。
第一个戏叫《中国武警》, 演完这个戏,制片人对我特别认可,紧接着又演了两部他的剧后,刚好他们筹备跟韩国 KBS(韩国最大的广播电视台)合作,就是《摩登家庭》,我在里面演家里的小儿子楚云天,在韩国工作结婚。这个剧是在韩国首尔实景拍摄的,大概住了两个月,应该也算是中国第一个去韩国拍戏的男演员。
《云端》:2000 年之前,韩国拍电视剧的情况和国内的一样吗?
刘奕君:当时中央台派了一位制片人、一位翻译和我,三个人就去韩国了,对接整个摄制组,从导演到摄录美全部是韩国人。他们非常严谨。比如说在首尔拍戏,每一个场景多少钱?什么时候拍?演员是谁?群众演员是谁?都需要提前一个多月全部确定,定得死死的。还有一个是预算,如果说这个场景必须花掉10 万,就必须花掉,要是没花完,制片人会质疑是否在某些环节偷工减料了,会不会影响片子质量之类的。那两个月跟他们结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很多年也断断续续地有来往。
《云端》:这部剧播出后,有哪些好的改变吗?
刘奕君:当时对生活和事业上没有太大的影响,依然处于“被选择”的状态。甚至有人以为我不是国内的演员,那时候没有经纪人,也不知道怎么宣传,只知道闷头拍戏。
《云端》:这些年,面对一个即将开拍的作品,心态上有转变吗?
刘奕君:没有,我特别庆幸这点。打开新剧本的一瞬间,能闻到打印纸的墨香味儿,自然带着期待和憧憬,那种新鲜感跟当年一样,我想以后也会如此了。我曾经跟制片人说过,只要把这个角色交给我,你就可以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不次于剧本的一个角色。
《云端》:现在一个人静下来还会回想那段处于被动选择的消沉状态吗?
刘奕君:会。有的人是经历了繁华后,才知道繁华如梦,随时会消失。但有人见过人间百态,世态炎凉,会更加珍惜,非常客观地看待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我曾说过,那些年,我就像被压在石头底下的一根草,但我一直有一个强壮的根系,一点点地从石头缝里面长出来。好在我先经历了坎坷,然后才看到“如梦”,所以我会居安思危,因为我是一点点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的。
《云端》:新剧播出的时候,会跟着看,或复盘自己的作品吗?
刘奕君:不看,我不喜欢看,演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补录台词的时候,会看自己的某一些片段的戏,但真正播出的时候,是不太愿意看的。有时家里父母看的时候,我都会刻意地躲开,好像还是比较羞涩。要是跟别人一块儿,根本不愿意看。角色要跟自己的生活状态割裂得比较清晰,剧里的是角色,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不是我。
《云端》:什么时候是演员真正的高光时刻?
刘奕君:常规来说,俗一点,可能是得奖,得到专家的认可,就是高光时刻。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时刻,就是某一场戏,我演得酣畅淋漓,回来之后兴奋得睡不着觉。
《云端》:这样的时刻多吗?
刘奕君:多。其实我复盘的方法,都是演完之后,躺在床上,脑子里想今天拍的戏,就是复盘的过程。演得很舒服,对手也配合得非常好,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非常好的享受。
《云端》:在儿子刘怡潼告知你,他要做演员的时候,有对他说过什么吗?
刘奕君:当时是不同意他做这一行的,这行太苦了,但他说“没问题,我能吃得了苦”。这两年,他真正拍了剧之后,才知道我当年说的苦不是体力上的,而是那种对心的磨砺。做演员的,心里的苦,又无法跟每个人说,是最需要用强大的心理和精神来面对。
《云端》:有没有哪些你觉得好用的经验,能帮助他更好地面对?
刘奕君:坚持,一定要坚持,要慢慢让内心变得强大,不要怕不要躲,遇到挫折就一点点解决,这样慢慢地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也会对周边的人负起责任。
《云端》:你希望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演员?
刘奕君:希望我们都成为那种踏踏实实地靠角色跟观众交朋友的演员。
生 活 最 好 的 方 式 就 是 热 爱 生 活
《云端》:决定做演员以前,对未来有其它设想吗?
刘奕君:好奇怪,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做演员。可能是小时候看小说比较多,对于里面的人物特别痴迷,刚好也是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可以看到香港电视连续剧和电影,比如《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陈真》《霍元甲》都进入视野了,那个时候我也追星,我喜欢他们,我也要做演员。
《云端》:不拍戏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刘奕君:尽可能多的和家人在一起吧,但有时候家人不在身边,或者拍戏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背着双肩包,查一下这个城市里有哪些好玩的,要打卡的地方,或找当地人的生活区域,自己转一天,要么去当地的博物馆看看,了解当地的文化。看着别人生活,也能让人放松下来。比如一个人在大街小巷拍照片,感受人们的日常生活。
有时候,我在饭馆里一个人吃饭,远处一桌坐着两个人,说什么也听不清,但是从他们说话的语态,身体姿势,就能知道他们的熟悉程度,揣摩人物关系,这也是为拍戏储能的一种方法。其实生活最好的方式就是热爱生活。
《云端》:会记录自己的生活吗?
刘奕君:会的。有时用文字,有时用图片。不是每天都写的那种日记,是突然想起些只言片语,非常凝练的一句话,或者有生活气息的或感悟的东西,都会记录下来,很可能就用到下一个角色上。
《云端》:你的生活和工作是一个相互影响的过程。
刘奕君:是的。它们一定是交织在一起的,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突然换一种别的生活方式的话,可能还得适应一下。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但确实有享不了的福。在逆境当中要往前拼,在顺境当中一定要谨慎,有时候让节奏慢下来,停一停,再往前走。
写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