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贺的两座美术馆

本文作者/图片骆仪（著有《京都漫步》《京都好物》等）

1991年，在亲自考察过信乐町的山林后，贝聿铭圈出了一座没有公路抵达的山头。他向委托人小山美秀子讲述了晋人误入桃花源的故事，美术馆就是藏在深山里的乌托邦。

“你们京都跩什么跩，没有琵琶湖给你们供水，你们京都人喝什么！”

“就算是琵琶湖的水，也是打上京都的招牌才能卖得更好呢，乡下佬！”

坊间流传着滋贺人和京都人互相鄙视的段子，是只有长居日本的人才知道的“地域炮”梗。对于中国游客而言，说起到日本旅行，一般人都会马上想到京都、东京、北海道，还有人会想到冲绳、熊本熊的家乡九州，极少有人知道滋贺。其实，它就在京都旁边，却不会被绝大多数到访京都的游客列入行程计划。在樱花季和红叶季，当京都人满为患时，转变思路前往滋贺，这个傲娇京都人眼里的“乡下”会颠覆你对乡下的认知。

滋贺你或许没听说过，但作为吃货的你可能知道“日本三大和牛”之一近江牛，而近江正是滋贺的古称。滋贺拥有日本第一大淡水湖琵琶湖、日本名城安土城和彦根城、白须神社水中鸟居，就连世界文化遗产延历寺、那座被织田信长一把火烧了的比叡山延历寺，我一直以为是京都名刹，一查资料才发现原来在滋贺境内。不过，京都毕竟是千年古都，寺庙神社三千，在京都住了几年，古迹看多了，我要去滋贺看点不一样的——当代建筑。

优秀的当代建筑不一定集中在大城市，也会藏在偏僻乡野，两座美术馆的交通都不太方便，但只要你一抵达，便会感到不虚此行。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的美秀美术馆，是他亲手打造的桃花源；佐川美术馆出自中国人不熟悉的竹中工务店，曾荣获日本建筑学会2000年作品选奖等多个大奖。

美秀美术馆

穿过樱花隧道，抵达桃花源

从京都前往美秀美术馆，如果不自驾，需要火车换乘巴士，历时近两小时。在滋贺石山站打赏美术馆专线车后，便一路沿着琵琶湖南端支流前行，从濑田川到大户川，溪流越发狭窄蜿蜒，让我想起《桃花源记》的描绘，“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下车后，当即看到满眼粉红的枝垂樱开得正盛，“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复前行，欲穷其林”，樱花路的尽头是一条隧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隧道里光线幽微，我回首张望，已不见来时路，只见隧道口樱花盈盈，阳光把烂漫春色直送进来，让靠近入口的隧道墙壁都染上了淡淡的粉红。

而隧道的那一头通向何方？弯曲的隧道无法一眼穷尽。“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一座屋檐低垂的建筑出现在半圆的出口中央，那就是美秀美术馆主馆了。这一段路也可以搭乘美术馆的电瓶车，但如非腿脚不便，还是步行最能体会隧道的意境。

从隧道出来，还需通过一座吊桥，登上数级台阶，方才抵达美术馆大厅。美术馆是这座山上唯一的建筑，隧道和吊桥是抵达的唯一路径，极目四望，不见人间烟火。

美术馆所在的山谷名为桃谷，或许是巧合，但美术馆的选址和抵达方式，均是贝聿铭的决定。1991年，在亲自考察过信乐町的山林后，贝聿铭圈出了一座没有公路抵达的山头。他向委托人小山美秀子讲述了晋人误入桃花源的故事，美术馆就是藏在深山里的乌托邦。于是，贝聿铭修了200米的隧道和120米的吊桥连通两座山，既不破坏山谷自然环境，又巧妙实现了桃花源的意境，只是把桃花换成了日本代表性的樱花。

美术馆的主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贝聿铭的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玻璃屋顶的银色钢梁组成无数个三角形支架，支撑和切割着屋顶的玻璃窗，部分玻璃窗还安装了金色百叶过滤阳光。于是，地面投射着三角框架和百叶窗的影子，让整座大堂成为光影的舞台。当观众走进美术馆，目光马上会被正前方的整面落地玻璃幕墙所吸引——窗外，一株旁逸斜出的松树，及其后面的青山晴空，犹如一幅山水画。建材是西式的，意境却是东方的。馆内还有一棵大榕树，沐浴在玻璃屋顶投下的阳光中。

墙壁和地面的石材是专程从法国运来的石灰岩 Magny Dore，这种蜂蜜色石材是贝聿铭最喜爱的石材，在视觉上比大理石更温暖，也是卢浮宫玻璃金字塔所使用的石材，消解了玻璃和钢材带来的冰冷感。

让建筑消失于山野

置身于美术馆之中，自然光线充盈，室外风景尽收眼底，你不会意识到，其实多达80%的建筑位于地下。桃谷位于当地的森林和自然公园保护区域，法律规定，从空中看到的建筑总面积不得超过2000平方米。

因此，贝聿铭决定把建筑藏在地下，通过玻璃屋顶引入自然光——跟卢浮宫金字塔一样。由于土质限制，施工时不能在山体中挖洞，而是必须先把山顶的7000棵树移走，削平山头，建完美术馆再把泥土和植被覆盖到屋顶上，修复山林原貌。开山与填土工程耗费巨大，但也便于人工挑选树木及其种植位置——比如大堂外那棵松树。

从空中俯瞰，这座建筑面积达9241平方米的美术馆几乎消失在丛林与云雾中。贝聿铭说：“日本昔日的建筑师素有让建筑融入自然景观的意识，当然，我不打算模仿，但我非常尊重日本人的心境、文化和传统。”美秀美术馆的构思源自中国桃花源，最后的呈现又融合了中日造园传统和西方现代材料，堪称是贝聿铭的集大成之作。它被美国《时代》周刊选为全球十大建筑之一，贝聿铭也曾亲口表示，这是他个人最满意作品。

当我们说起当代建筑，可能会想到许多令人过目难忘的造型，例如新央视大楼“大裤衩”，但一些建筑师并不追求别树一帜的造型，而更多思考如何让建筑融入其所在的环境，降低存在感，例如隈研吾的“负建筑”理念，以及安藤忠雄的地中美术馆，从空中鸟瞰，不见美术馆，只见几个几何形状的天窗。就个人审美而言，我更欣赏这一类谦卑的作品。虽然展馆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但美秀美术馆的展览依然值得一看。约3000件藏品来自日本、中国、中亚、埃及、希腊、罗马等古文明地区，不乏珍品，包括高2.5米的巴基斯坦犍陀罗立佛雕像，隼头荷鲁斯纯银坐像等等。

佐川美术馆

现代的外表，传统的心

美秀美术馆虽然藏在深山，但毕竟有贝聿铭的鼎鼎大名，依然能吸引到不少人远道而来。而同在滋贺的佐川美术馆更不为人知。的确，日本当代建筑大师很多，其中最为中国人熟悉的有隈研吾和安藤忠雄，佐川美术馆的设计方竹中工务店这名字就比较陌生了，听起来像什么五金工具店，其实是日本五大建筑公司之一，有超过400年历史，代表作品有东京巨蛋运动场、东京铁塔、宝塚大剧场、关西机场航厦大楼等等。为纪念成立40周年，物流公司佐川急便委托竹中工务店设计建造一座美术馆，美术馆因而得名。

佐川不像美秀那样曲径通幽，第一眼就一览无遗，第一眼就惊艳。长方形的清浅水池边，矗立着一座银灰色建筑，那就是美术馆主体建筑，建筑线条极其简洁，如果画素描，用几根直线即可轻松勾勒出其形状。

美术馆屋顶造型是切妻屋根，在中国叫悬山顶，因为屋檐悬伸在山墙外而得名，有一条正脊四条垂脊，直观来说就像把一本书打开再翻过来封面朝上放的样子，属于最简单、最普通、规格也较低的屋顶造型，民居常用。飞檐、瓦当、雕花一概没有，传统屋面的一列列瓦片被等距排列的装饰性细长条代替。但如此简单的屋顶却极耐看，屋脊高挑、屋檐低垂，传达出谦逊内敛的气息，它跟传统民居的区别在于材质是钢板而非木材或瓦片，边缘很薄，看起来十分轻盈，屋面的细长条又在视觉上加深了轻盈纤长的印象。

美术馆后面有一座茶馆，同样建在水中央，周围有芦苇簇拥环绕。此时芦苇金黄，衬托着浅铜色的屋顶十分好看。屋顶造型是方形造，没有屋脊，屋顶中心连接四条垂脊，常见于宝塔顶和楼阁顶，不过有别于宝塔楼阁的屋檐四角翘起，茶馆的垂脊在末段微微向内收，跟美术馆一样呈现出内敛气质，契合茶馆的意趣。

茶馆屋面由一层层轻薄钢板渐次重叠而成——在日本古建筑中这种屋面叫桧皮葺，用很薄的柏树皮铺成屋顶，一般用于宫殿、神社等高规格建筑物，京都清水寺三年大修，主要就是在修葺主殿的桧皮葺。而此处用钢板代替树皮，耐用性也大大提高。茶室的地板与水池水位同一高度，盘腿而坐，低视角观看室外的迎风而动的水景和芦苇，生出对自然谦卑和赞叹之心情。日式茶室不乏优美的庭院景观，这般开阔的水庭却是罕见。我们往往一说到日式建筑就想到枯山水、榻榻米和纸拉门，其实，佐川美术馆这样使用简洁造型和现代建材做出传统建筑的意境，才是高段位的日式设计。

“漂浮”在水上的美术馆

这两座建筑虽美，却不是主角，主角是水，和风，和光。

美术馆外侧有一条长长直直的走廊，廊柱看上去仿佛立在水里，所以佐川美术馆有个美名叫“水上美术馆”。银灰色的廊柱也没有任何装饰，只因一段处在屋檐阴影下，一段直面阳光照射，而呈现出不同的色调。

一切是这么干净，纯粹，没有半点多余的细节。

午后，天空飘着轻盈的棉花云，蓝天、白云、银柱都在水中投下倒影，微风吹拂，水面泛起微波，粼粼波光又反映在建筑墙壁上。水庭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建筑只占据了一个角落，大幅留白交给大自然来描绘。明明是一座钢筋水泥的美术馆，与寺庙无关，却有说不出的禅意。水池一角的大树，树叶已经落光，挺拔的枝干在水中投下倒影，也那么耐看。我愿意就这么一直坐在水边，看天光水影，美术馆里面有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走过一座微拱桥，来到“漂浮”在水中的美术馆。踏上长廊，仔细观察长廊和水池连接处，原来长廊的地平面比水池边缘低一些，水池水位满溢，但两者之间有一道排水沟，这样水就不会漫过走廊，而从水池对面看，由于建筑地面位于水位之下，排水沟也是隐形的，所以看起来整座美术馆主体就像矗立在水中一样。这个设计细节实在是太巧妙了！

走廊墙壁是素净的清水墙，墙上映着波光。若是在国内，这里免不了成为网红打卡点，挤满想要拗造型拍照的人，就像去年秋天刚开业的安藤忠雄设计的顺德和美术馆一样。好在滋贺属于冷门目的地，即使我在红叶季期间到访，佐川美术馆的游人依然很少，很容易就能拍到走廊空无一人的画面。何况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拍照，在如此干净纯粹的世界里，只想放空，把拍照和社交媒体都抛诸脑后。

展馆位于地下，既精心设计布展灯光，也引入自然光线，常设展览包括日本画家平山郁夫、雕刻家佐藤忠良和陶艺家乐吉左卫门的作品。日本的美术馆往往不像欧洲的卢浮宫、大英博物馆或我国故宫博物院这样拥有大批价值连城的珍品，但策展和布展都很用心，展品不乏亮点，虽然主要是为了建筑而来，倒也不至于买椟还珠。

从展馆里出来，夕阳西下，水池和建筑都穿上了金黄的外衣，呈现出温柔的暖意。当建筑师把画笔交给自然，自然也会给建筑以灵动和变化万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