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孩子,创始人是前棒球国家队队长,主教练被称为「师爷」,已年过七旬。
导演许慧晶将镜头对准这支特殊的少年棒球队,以及培养他们的北京「强棒」爱心棒球基地,用近两年时间记录了其中的冲突、热爱、亲情、友情。
纪录片「棒!少年」在影展反响热烈,我们和许慧晶聊了聊这部作品,以及在创作过程中他本人的成长。
“我就是一条流浪狗”
12 岁的小双两手插兜,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漫无目的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后,他走下山坡,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来到处简陋的坟地。男子一边摆着供品,一边絮叨着说,“小双来看你了。”“别担心,他在北京很好,打上棒球了。”
父亲在小双出生前因喝酒过量脑出血去世,母亲生下他和哥哥后就不见了踪影。家里送走了双胞胎哥哥,想把小双也送人,但因为个头太小,他被收养家庭退了回来。
“家人觉得我太小了,养不活,不然埋了算了。”小双回忆这一切时正跟棒球队的小伙伴躺在床上玩,两人像是在讨论昨天吃的一顿饭似的稀松平常。
好在当时伯伯留下了他,而他自己也完全没有看上去那样对身世漫不经心。当年棒球基地的车去家里接他,他抱着门口的树不愿离开,怕伯伯把他也送走。
虽然之后很快就把基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小双仍然敏感,怯懦,是最不会惹事的那一个。没人愿意和刺头马虎练习接球,小双可以,没人想和马虎一个寝室睡觉,小双就被安排了过去。
队员间的摩擦,生活中的矛盾,小双表现得不如别的队友那样在意。受了委屈,掉两滴眼泪,教练劝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很聪明,细心好学,很快成为队里的主力投手。原本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一下子有了重心,他只想着怎样投好一个球,赢下一场比赛。至于其他情绪,好像总能自己消化,又好像还在等待宣泄的出口。
导演许慧晶最初的素材里,主要拍摄了六个孩子,最终选择了性格对立的小双和马虎作为影片的两条主线。如果说小双是一切情绪都藏在心里等待爆发的话,马虎的情绪天天都在爆发。
他闲不住,一定要找点事。来基地没两天,他招惹遍了所有队员,看谁不顺眼,就放话要打人。教练说他两句,他也会「记仇」地暗下决心要教训教练。
队内最大的孩子大宝跟他尤其不对付,大宝练球,马虎就在一旁说风凉话。大宝气不过,丢了球棒冲过来。两人鼻孔对鼻孔言语挑衅了半天,在观众以为只是小孩子「耍嘴皮功夫」的瞬间扭打起来。
马虎说,这里的社会太大,他们都不同意我当老大。
马虎出生在宁夏的一个贫困县,从小母亲就跑了,父亲长年在外打工。他跟着奶奶一起生活,成了那个小社会里呼风唤雨的混混。经历了一系列在街上游荡打架,吃不饱饭的日子,马虎因为出身和出色的身体条件,被教练选中,带着那个小社会里人们的期望去了北京。
闹归闹,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回去了,在北京打棒球是唯一的出路。无论多么不平地抱怨自己「就是一条流浪狗」,他还是需要融入球队,做出改变。
「棒!少年」在 FIRST 纪录片单元以 9.42 / 10 的高分领跑榜单,最终获得最佳纪录片奖项。马虎也跟着剧组走上了红毯,在闪光灯前脱帽招手,不再是那个刺头。比起所谓对他野性的「驯化」,导演许慧晶说,马虎只是长大了,懂事了,他还是那个他。
“纪录片导演,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棒!少年」首映之后的返场谈中,影片「光之子」导演卡先加提到自己曾听一位日本导演说“纪录片导演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因为他们会想方设法从拍摄对象那里得到自己需要的一切。许慧晶不这样认为,主持人问他对这句话的看法,他说:“我觉得纪录片导演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之后谈起当时的那句话,许慧晶想起了余华的一个看法:作家的使命不是去批判,去揭露,而是去展现高尚,对善和恶一视同仁。“我觉得如果内心不善良的话,也没有办法对拍摄对象产生共情,是吧?”
许慧晶对「棒!少年」中的孩子们产生共情的方法,是完全不把他们当孩子看。马虎喜欢当老大,他们就以「虎哥」称呼他。平时摄制组成员和孩子一起打游戏,玩闹,也从不以长辈的姿态跟孩子对话。
纪录片中对拍摄对象不同程度的介入是无法避免的,在这一点上,许慧晶不会当作自己是那个环境中的一只苍蝇或一个监控,要求孩子们或者教练完全无视他。他对自己的期待是做拍摄对象的「影子」。影子无处不在,但人们早已习惯了。
据孙岭峰教练说,整个摄制组用了不久,真的就成为了孩子们的影子。
正是因为这样,片中经常会有马虎旁若无人嘟嘟囔囔宣泄感情的片段:他在深夜的马路上插着兜一边快走一边唱:“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唱自己编的歌:“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后半段中师爷训话要把大家培养成狼,离得老远被罚站的马虎抱怨:“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只流浪狗。”也是因为马虎对剧组的完全信任,才有了这样微妙又难得的隔空对话。
许慧晶的共情也延续到了后期保留的镜头里。拍摄结束做后期,他每天从上午十点工作到晚上十二点,持续一年半,输出了至少 40 版剪辑,其中一定要保留的是马虎唱「摩托摇」的镜头。
正片中那一段像是马虎的单人 MV,他没在打架,没在抱怨或者掉眼泪,就只是边跳边唱最喜欢的歌曲,做一个让自己开心的孩子。
小双也有类似的镜头。他回老家时,带着剧组去了自己当作秘密基地的一个山头,旁若无人地围着山头的大树一圈圈地转。又不知从哪找出一撮松枝,试图插进大树的孔里,掉了好几次。
这个镜头始终没有中断,导演耐心等到小双将松枝放稳,给了一个特写。
“没什么需要抵制和抗拒的”
和许慧晶导演见面时,他还是和平时差不多的装束:黑框眼镜,衬衫 T 恤牛仔裤,棒球帽和工装靴——这让他成为剧组中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那个人,也让注意到他的人几乎可以一口断定:是导演。
「棒!少年」中的群体,刚好属于许慧晶自身感兴趣的内容。他说自己是「新城市人群」,根基仍在农村,也对那里的人更为了解。
“我的创作里有一个脉络和框架,基于我关注的群体。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框架里做一个网状的结构,其中会出现很多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
之前讲述他母亲村庄计划生育故事的「妈妈的村庄」,和现在正拍摄的一个从日本回到长春种大米,家里养了包括猫狗、猪羊、鸭鹅,甚至黄鼠狼和狐狸的中年男人,都是许慧晶所期待的框架中的内容。
不过那些在框架之外的东西,也绝非不可触碰。相比于「创作」,对于曾拍过的「创新中国」「筑梦者 · CHANGE」那些商业项目,许慧晶称之为「接活」。
现在还会接活吗?他说,有钱挣就接,有时间就做。“这是两种不同的做法,如果一开始把它定义成商业行为,那它就是一个在制作和周期上都保持在可控范围内的商品,需要综合的反应能力,快速确定什么样的方式是最好的。”
作为观众,许慧晶也同样对各种风格照单全收。他看大师电影独立电影,也喜欢去电影院看商业大片。他说那种大片其实是最难做的,是很多人智慧的结晶;而极度下沉的短视频软件,他也会用,觉得很有意思,甚至能在上面发现题材。“它像是一个接口,让你了解社会的更多面。”
没有什么是需要抵制和抗拒的。很多东西,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好,或是没什么不好;很多事也完全可以做,没什么必要不做。这样的随性,也体现在许慧晶对自己孩子的态度上,尤其是在完成「棒!少年」之后。
“天性是很可贵的”
从「棒!少年」开拍到完成,许慧晶的孩子从 3 岁长到了如今快上小学的 6 岁。而作为父亲的他好像也经历了一个仪式,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开始学会跟小孩相处。
他发现孩子有时会有比大人的更成熟的想法,比如自己和妻子总是为孩子玩 iPad 的事争吵,闹到最后,还是孩子来劝两人不要生气。
另一些孩童独有的能力,成年人也早已在控制和纠正下失去了。“小朋友可能会说一句类似这样的话:我开心得把嘴都笑破了。这不就是一句诗吗?我觉得这种天性的东西,像植物或动物,都是有的。”
也许是受到马虎、小双,和基地中性格迥异的孩子们影响,那些天性中或快或慢,或激进或保守的特质,无一不充满生命力,令他着迷。
为了进一步解释「天性」的可贵,许慧晶将采访中最长的一段回答,留给了自己种丝瓜的故事。在家剪辑的一年半里,他发现家里有一些种子,就随手洒在了花盆里,之后长出了两颗丝瓜。
经过一系列折腾,故事的结局是,他进行干预的丝瓜再也不长了,没去管的那颗反而自己找到了依靠的树枝,有了新方向,开始疯长。
“所以有时候感觉很多东西就是这样,你看一个丝瓜都……对吧,一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许慧晶的话没说完整,但让人想起了「棒!少年」里的两个镜头:马虎还在自我纠结时,他抬头看天,一个塑料袋在空中飘着;在美国参加过比赛后,同样的镜头摇向天空,变成一架飞机划过。
无论飞向何方,塑料袋和飞机最终总会有个去处。而马虎,小双,生活中的人和事,也都一定会找到自己的方向吧。
文_蒋旖旎|图_ 许慧晶、FIRST 官方
开眼也来太格了